社科網首頁|論壇|人文社區(qū)|客戶端|官方微博|報刊投稿|郵箱 中國社會科學網
大德魂,英雄氣——陸學藝老師學術人生管窺
張宛麗
2013-05-25

 

前賢曾有“三立”之于人生標尺,老師以大德之魂踐行無愧。論凡英雄,總有股傲氣、霸氣,但老師卻無傲氣而持傲骨、“霸”而有道,躬身于中國社會學的恢復重建、拓疆耕耘。追思老師的學術人生,管窺一斑,受益無限。

 

1987年陸老師到社會學所上任副所長時,我只是“好奇”——竟來了位有中國哲學學術背景的農村研究專家的所領導;直到1998年,我進入他的“當代中國社會變遷研究”課題組,與他有了近15年的“沒大沒小”忘年交的學術人生之旅,這才真正開始認識他。期間,耳濡目染他的治學、為人,僅此追憶一二,以鑒后路。

 

早發(fā)現(xiàn)規(guī)律的“雞鳴”論

 

在課題組的切磋、討論中,他反復強調過一個道理,我后來謂之“雞鳴”論。他說,我們做社會科學研究、特別是社會學研究的,一定要在調查研究的基礎上,對那些社會發(fā)展中的重大問題有理有據地早早給決策層“提個醒”,要做早晨34點鐘就打鳴的雞,要叫醒他們,別怕出問題,早些發(fā)現(xiàn)規(guī)律,告訴他們哪里要出問題了,要遵循哪些規(guī)律,要采取哪些措施、政策去預防、治理才好。課題組在1998年開始調研、2000年發(fā)表的《當代中國社會分層研究報告》,即可說是這一“雞鳴”論在當代中國社會變遷研究中的一個成功實踐。

 

大處著手的“先聲奪人”論

 

他一貫堅持中國社科院、社會學的研究要抓住當代中國社會變遷中的重大問題,并且要立足于本土、借鑒于海外,別一味地“跟著洋人屁股后面做文章,搞些雞零狗碎、拾人牙慧的小東西”。他多次跟我說過:“一個人的人生總是有限的,但我們趕上了好時候,中國這場社會變遷,那么多重大問題是西方沒有的,要抓住這些他們沒有的大問題趕緊做大文章”;“什么是有影響、有價值的學術成果?你摸準了中國社會的脈、先說出自己的一番道理來,你就站住了”;“社科院出來的人、出來的東西,是要人家跟在你的后面做文章,不要總跟在別人的屁股后面轉,那樣做出來的東西再漂亮,也不是你的獨特貢獻,沒有大出息”。他并不反對反而積極開展中外學術交流。我后來跟他說這叫大處著手的“先聲奪人”論,他說:“對嘛!社科院的人就要奪這個‘先’、做這個‘大’”。

 

隨手而記的“本本主義”

 

他在課題組曾發(fā)過一次火,給我印象很深,他批評有人不做討論筆記。事后他和我說:“好記性不如賴筆頭。什么是調查?什么是學習?我現(xiàn)在哪有那么多時間蹲在下面,也沒得時間去看那么多書,但你得隨時學、隨時記呀。隨手帶個本子隨手記,這也是尊重別人嘛;這就是個好習慣,別學大爺似的‘我都懂’,到哪兒只帶一個腦袋,也不認真聽別人講的,半瓶子晃蕩”。我開玩笑說:“你這是陸氏‘本本主義’”。他說:“真能有這個主義,日積月累,就有根據,就不出笑話”。在課題組的諸多討論、爭論中,他往往都是先聽大家的、鼓勵直言不諱,自己則認真地記筆記,爾后發(fā)言;也由此不斷地培養(yǎng)了課題組成員形成了隨手記筆記、尊重他人、做諍友而不作“爺”的好習慣。

 

一竿子插到底的調查風格

 

我曾隨他多次做社會調查,他一貫是“一竿子插到底”。在農村,他總是要從縣到鄉(xiāng)到村直“插”到農戶家或田間地頭;在城市,他也要一級級直“插”到居民家中。這個調查風格即使到國外做學術訪問也不例外。200692630日,我和他應邀訪問韓國釜山大學社會學系,并參加韓國社會學會在漢城(首爾)舉辦的2006年會“亞洲社會結構變遷研究論壇”的學術交流。期間,他向韓國社會學會提出的惟一要求就是擠出時間到韓國農村,調查了解那里的“新農村建設”。根據他的要求,韓國學會幫助安排我們一行一級級直“插”到專業(yè)農戶家的田間、居家訪問、調查。他曾說道:“光聽各級頭頭們和別人講,你不知道是真是假,拿不準實際情況;你只要讓我去田間、炕頭轉一轉、聊一聊,八九不離十,我就有數(shù)了”。

 

不會打領帶的“領—帶”精神

 

他跟我說過:“做人不可有傲氣,但要有傲骨”,并講過他的一個有關經歷。20多年前,他剛來社會學所不久,首次出訪日本,“那時我連西裝領帶都不會打,但別小瞧自己。在和他們的交流中我當仁不讓,你別拿那些西方的玩意兒唬我,對我們的研究指指點點你是沒資格的……”他在學術報告中、在其后直“插”到農戶的調研中,恢廓自如、談笑風生,有根有據地列舉出中國社會學的一項項研究成果,平心靜氣地和日本同行切磋、交流,贏得一路贊譽和折服。我稱他這是“不會打領帶的‘領—帶’精神”。我的朋友、上海社科院社會學所的田曉虹女士曾做她此行的日語翻譯,一路見證,她在追憶中寫道:“在日訪問期間,他除了在學界進行交流外,還不辭辛勞走訪了日本多個縣的基層農村,了解日本農村的生產經營模式、農村從業(yè)人員結構、農民與政府的關系、農村基礎設施建設等,曾與那里的政府官員、農協(xié)負責人以及農戶們進行了廣泛的接觸。每當涉及他所關心的問題,老師總是孜孜不倦地提問、傾聽,在山林、田頭、大棚、農民家庭與受訪者談笑風生。他的專業(yè)知識和獨到見解,不但令日本農村社會學的同行感佩不已,也感染了當?shù)氐霓r民們,都說沒見過這么懂農業(yè)的教授先生”(田曉虹,2013-5-15)。

 

應邀演講時的惟一條件——“先讓我下去看看”

 

近些年來,老師不斷受到各地政府的演講之邀,他們也更希望聽到他對地方社會發(fā)展的獨特見解。每每接受邀請,他堅持的惟一條件就是“你先讓我下去看看再講”,“先到你的基層去做點調查,了解了具體情況我才能講的是那么回事,要不我心里沒底”。我們課題組隨他在四川成都調研時,一位大邑縣的干部在聽了老師的一場演講后,私下就曾問過我:“老師以前在我們這里生活、工作過嗎?他講的真是那么回事!”他在每次應邀演講前這種“先下去看看”的習慣,正是他每每言之有物、言之鑿鑿、令人信服的根據所在。

 

“當領導的要會說句暖人心的話”

 

老師曾有個心愿,想抽暇總結他的治所經驗,寫本“治所之鑒”出來。他曾多次和我說過這個議題,我問他治所的最大或最根本的經驗是什么,他雖然沒有正面回答過,但有一次他說:“現(xiàn)在當領導的,有些人是一天到晚板著個臉,動不動就對下邊的人吆五喝六的,訓斥人家,都不知道當領導的要會說句暖人心的話!”當時我聽了這段話,感觸良多。我們之所以常常會和他“沒大沒小”地爭論問題、發(fā)表不同意見,恰恰是他深諳學術領導之道的結果。在行政官僚眼里是沒有人的,而在他的心里始終有個大寫的人。心中有這個大寫的人,才會對屬下有一份愛憐、平等,才會躬下身說得出“暖人心的話”。而能說得出“暖人心話”的領導,其下必有敬他、重他的奮勇之士。

 

“自己的人就要回避,就要吃點虧”

 

2009年下半年以來,我先后參加了三屆“北京市陸學藝社會學發(fā)展基金會”的社會學優(yōu)秀成果評獎工作。期間,他堅持一個原則,自己不推薦自己的學生和我們課題組成員的成果。此前,他多次說過,我的學生從來不直接留在社會學所工作,“自己的人就要回避,就要吃點虧”。在近親繁殖漸成氣候的學界,他特立獨行,守住機會公平的底線,也影響和培養(yǎng)了“吃點虧”的“自己人”,靠真本事治學、做人。

 

大德魂,英雄氣;不枉人生,不廢江河。

 

老師,我們會跟上來的,您安息吧!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張宛麗

2013-5-21

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